闫涛：动物园往事

大中午的在老黄的地头，拎着壶干掉了六七两茅台，有点晕乎乎，本来决定远离烈酒，只喝葡萄酒，可还是没把持住。

但一想到老黄的这家“福客圆”位于动物园北门，又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老黄在这里盘踞了二十来年，之前做川菜，后来改成了客家菜，我不知道老黄起这个名字是不是为了用四川话念起来更像英语里的F开头的问候语。

我出生在母亲单位的教工宿舍里，隔壁就是动物园，老家是个内地山区的小县城，当时却以拥有全中国海拔最高的动物园沾沾自喜。有一天城里的父老乡亲们热泪盈眶奔走相告，说“咱们上中央电视台了，还是黄金时间”，后来一打听，是上了《动物世界》。

所以我知道动物园旁的故事很多，广州这么大的城市，动物园附近又都是文物古迹，陈年往事少不了。

老黄在辉哥和狗哥的感召下也迷恋起了烹饪甲鱼，好不容易弄来七八斤重的大甲鱼，裙边厚得像高铁车厢的玻璃，老黄决定原汁原味用山茶油来焖，就图个千年王八寿终正寝，喜宴加喜丧。

焖大甲鱼需要时间，这时我回想起了往事，多年前广州动物园有一只年迈的狮子居然利用猛兽区管理制度官僚主义作风横行的时间窗口，闲庭信步，悠哉悠哉慢慢走了出来，顺着动物园北门一路走到了19路军纪念碑的牌坊下，温柔地趴了下来，那一幕非常像英国伦敦的巨型古建筑。

但行为艺术通常要付出代价，那时候还没有麻醉枪的概念，有关部门找来真枪实弹，送走了狮王最后一程。

从二十年前我带蔡澜先生来这家餐厅开始，老黄就把这里当做高端私房菜来运营，所以尽管用了许多辣椒酱与咸蛋黄调配的“私家酱料”做掩饰，黑金鲍象拔蚌等等食材一应俱全，食材的稀缺性决定了价格，也决定了宴客的感情浓度。

决定价值的除了稀缺性，还有特殊的功能性满足，比如说四十多年前，广州动物园的狮子老虎的粪便都有专人持枪把守，因为有不少偷渡分子会来这里偷老虎屎。那玩意儿有什么用？当然不是补肾强腰早生贵子，据说狼狗特别害怕老虎的味道，所以这些坏分子一旦到了边境线上，就拿老虎屎往自己身上擦，巡逻队的狼狗闻到了也会绕着走。

如今每到周末港澳居民还会来内地消费购物，时过境迁，老虎屎失去了特殊功能和稀缺价值，只能在寸土寸金的闹市中心静静发臭，食肉兽的粪便比食草兽要臭得多，所以历来只有骂“臭狗屎”的，没听说过骂“臭牛粪”的。

老黄毕竟还有川菜的底色在 我喜欢参加他的私伙局，因为可以有一些特殊的便利，比如说吃到离餐桌只有一步之遥的猛火爆炒猪腰花。

我以为这世上最好吃的菜肴就是火爆猪腰花，前提是火要够大，菜端上桌夹进嘴时还有烫嘴的温度 腰花只爆了几秒钟，略带着一种荷尔蒙的生猛，又隐隐约约有几分温柔的鲜甜，柔嫩得像初恋，狂野得像婚外恋。因为时间与空间上的条件限制，这不是商场里那些连锁川菜馆可以提供的人间美味。

从前老黄在这里做川菜有些心理压力，因为多年之前号称“广州川菜两条江”之一的一家老字号川菜馆，就坐落在动物园旁黄花岗的正对面。

我经历了那家川菜馆的高光时刻，千禧年交际的时候，因为政坛风云变幻，两岸终于破冰，作为连战先生的先遣特使，蓝营副主席江丙坤先生首次来访大陆，第一站就是广州拜谒黄花先贤。两岸“相逢一笑泯恩仇”的第一顿团圆饭因为便利的缘故，就设在了黄花岗大门正对着的川菜馆里。

当时川菜馆的张老板乐得屁颠屁颠的，整个餐厅前前后后停业几天以迎接这次盛大的接待。后来我去跟他喝酒时，他还兴奋地把江丙坤先生返台后毛笔手写的感谢信呈现给我看，我赶紧说：这可是了不得的宝贝啊！你赶紧拿镜框镶起来挂在餐厅正中央！

这么好的历史机遇，偏偏遇上个不争气的张老板 没有去做正面宣传引导，没有去做融资上市，也没有把“统一菜单”发扬光大。张老板竟然很快就在金钱和美色上栽了跟头，一家刚刚准备走向高光时刻的川菜馆瞬间坍塌，令人不甚唏嘘。

从那时起，我明白了一个人间道理——想要真正拥有一样东西，无论是荣誉、感情还是财富，首先要做的是让自己配得上拥有这一切。

半个多世纪前，我父亲第一次来广州，他兴奋地膜拜了广州动物园，在内地小县城青年的心目中，拥有铰接式电车和动物园是大都会的标志，虽然老家那个破小县城也有这两样东西，父亲带回来一沓作为纪念品出售的动物黑白照片，这促成了我多年后重返广州，一是为了吃美食，二是为了来在动物园转一转，我还记得大学那时搞班级活动，默默跟在女同学后面，在广州动物园看到了一只大得像真皮沙发一样的大猩猩。

我问老黄：你为什么要把川菜馆改成客家菜？

老黄说：我只能卖豆腐和鸡了，现在除了小孩子会来动物园以外，还有谁会来动物园里谈恋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