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盒马山姆宠坏的年轻人，正在抛弃农贸市场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与朋友们周末聚会的地点，变成了大型仓储超市。

我们在这里网恋奔现、老友相聚，商务洽谈，家庭联谊，可以放心大胆的只逛不买，也可以一箭双雕，随手为下一周的肚皮购置新的实验产品。人们租房和买房，不再关注附近是否有传统菜市场，“盒区房”，“山区房”成为了新的卖点——有些新开发的住宅区，甚至压根不再配备便民菜场。

● 在某大型仓储超市，年轻人将售卖的大树懒当作购物陪伴，只陪不买

赛博时代，人人都被互联网上各种精神世界填满。线下的沟通虽然重要，我们却丧失了父母那辈见谁都问个家长里短的八卦能力。走进千篇一律的商场咖啡厅，尬聊完了还得抓耳挠腮找话题；农贸市场更别说了，这个连干净整洁都难以达标地方，怎么可能约人见面。

新式仓储超市的出现，仿佛赛博人类的救命稻草。

这里无论环境、便捷度、服务态度还是产品丰富度，都仿佛包容耐心的父母，给你足够的空间继续做没心没肺的小孩，完全不用担心舒适圈外的残酷世界。巨大的手推车人手一个，平整空旷的场地，踩着就是风火轮。目之所及之处，无尽的多巴胺配色，让强迫症极度舒适的整齐商品排列、从蔬菜到半成品，总能发现前所未见的新鲜事物。肾上腺激素被五彩斑斓的颜色激发得蓬勃，连空气里都是各种试吃摊的香气。无论哪个新品，都能天然引发朋友之间的争议或感叹，给足了话题。

于是我们不假思索地拥抱超市，在里面找回了只有在迪士尼或游乐场才有的快乐和刺激。

当然，也就没人再想着周末囤菜去逛农贸市场了。不信你问问周围的年轻人，上一次去菜市场讨价还价，是什么时候？

但凡有得选，这世界上占据一半数量的i型年轻人，都希望可以此生不用踏入农贸市场。

这是一个需要有勇有谋，有见识有胆量的地方——至少我们的父母当年是这么给我们展示的。老一辈的厨房英雄横冲直撞，在人满为患的菜摊七进七出，凭借永远不剪的大拇指指甲，掐出最好的萝卜、最嫩的竹笋、以及一大堆叫不上名的绿色嫩苗，随即塞给还在原地凌乱的我们。买到上头的他们，甚至全然不注意我们被眼前的乱世给惊吓住紧贴他们腿侧的状态，只是奋力的在各个摊位前游走。

老爸老妈砍价的气势，给不懂得怎么和陌生人交谈的我们一种莫名惶恐。我妈上来就是八折或者对半的还价，我常常会尴尬得抠地，然而面对对方的拒绝，她还能挂着微笑继续较量，实在是魄力十足。尤其当摊主握着刀，碰碰地剁着猪大骨、草鱼头，换做我们，真的很怕万一提出一个不可能的价格，提刀的对象就不是鱼了，而是….

进入传统菜市场，是有门槛的。

走在市场里，所有的菜都堆在一起，不仅没有名字，也没有价格。这把绿叶是什么？是荠菜苋菜还是西洋菜？它到底够不够新鲜？我面前这块肉是哪个部位，是前臀后臀还是里脊肉？到底哪个适合红烧，哪个适合涮锅？我不知道，我想知道，但我又知道我这一脸稚嫩和青涩，但凡开口，就一定会被老板报出一个惊人的天价，成为这个菜场这个白天最大的冤种。

没错，我社恐且缺经验，不会砍价还心疼钱，小时候还能呼唤老妈，成年后…只能硬着头皮长大。当刚被996折磨完、难得拥抱周末，最不希望的，就是在菜市场趟着暴击白球鞋滑溜的瓷砖配泥水，在价格不透明，新鲜度不透明的摊位，跟老板来一个人间厮杀。

对了，还有那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买菜要赶早”。按照老妈以前的教诲，早市不去，剩下的菜就都是别人挑光的。可早市得多早，那可是8点前呀。我大学上早9点的课都起不来，为了买菜早起，更不可能了。

人间如此有趣，江山如此多娇，哪有大好青年早上8点为买菜折腰的道理？

超市的出现，仿佛人间一道光。

1981年，我国第一家超市在广州开张。据员工回忆，开业当天超市堵得水泄不通，人们瞪大眼睛观察眼前新奇的一切：雀巢咖啡、鹰牌炼奶、万宝路香烟、酒心巧克力……“所有商品都有一层包装，人们太好奇了，哪怕是一包洗衣粉，也要拆开来一看究竟。”

被拆开的，还有许许多多的无形壁垒。

超市的商品明码标价，人员的基础培训也是不要打扰顾客。这让我们能毫无心理负担，不受限制地挑选观望好奇任何我们感觉有意思的商品，不用小心翼翼地询价，也不用担心看久了店员会上来逐客。购物成了一个自主掌控的过程，你有你来我往，只有我想要，或者我不想要。

1996年，欧美仓储式大卖场全面进入中国。这里的每个商品以大份量大优惠为卖点，是综合超市的plus版。虽然国人并不习惯一次性囤那么多产品，但因为原版引入，很多概念和细节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下，都满足了我们对优渥生活的想象：

“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活体的法棍，还有那种用一个房间当冷柜，整只羊腿挂在那里，进门还要穿棉袄的销售方式，从来没有看见过。哈根达斯和梦龙可以大盒大盒的卖，当然我们买不起啦，但真的很有满足感”，一个在千禧年前后经常跟母亲逛超市的朋友回忆。

仓储式大卖场，自由商品经济最极致的体现，从法式可颂、德国香肠、到希腊橄榄油、西班牙火腿……各式各样“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异域风情，被他们带到了我们触手可碰的距离。我们感叹远方如此精彩，对外面广阔世界的好奇心也就此播种。

谁曾想到，这竟然还不是超市进化的终极。

当时间进入互联网时代，全国全世界的滋味讯息都在我们的手机中；当食品工业化的技术能力，真的能让红烧牛肉面里有红烧牛肉，而不是“图片仅供参考”的脱水肉，大型仓储超市的功能和定位也在随之发生变化。

借助云端大数据，新型超市能够精准分析出我们的味蕾喜好，不仅能让产品紧跟热点、快速推陈出新，还推出了大量手残党预制菜：海南椰子鸡与北京羊蝎子，以及讲不清产地的冒烤鸭，糖醋排骨与罐焖牛肉并存，一年四季不重样，有手就会，拯救炸厨房爱好者……

针对颜值为王，个性当家的新兴消费群体，它们也找到了视觉的密码：多巴胺配色是基础，小龙虾要摆成斐波那契数列；卖场装修要有空间感，最好能有自成体系的配色风格，穿插国潮与性冷淡，让我们随手拍就能出大片。

在欧美，这些卖场开设的地理位置可能没车还到达不了。中国独特的交通轨道和外卖物流能力，不仅所有卖场都可以地铁直达，倘若不愿意出门，更是可以直接在家下单，1小时内使命必达。

卖完回家还没结束，所有产品不定期被网红KOL测评，借助社交媒体的算法和流量推送到我们面前，积淀你日常的渴望….过去古龙说，当一个人对生活没有希望，就放他去菜市场。现在简单了，若是对生活没有热情，只需要打开商超配送app…

大型仓储超市，就这样成为了最适合互联网时代的中国宝宝主题乐园。

当超市正逐步实现我们对理想生活的全部想象，似乎传统农贸菜市场的出路，就只剩满足还能坚持早起买菜的中老年人，然后随风而去？

传统农贸市场，还有多少存在的价值？

前阵子，我在某知名电商线下超市买菜，时间已过7点，很多菜都被贴上了打折的黄签，我欣喜若狂的左筛右选，却发现打了折的芹菜也要6.99元，西红柿必须按袋购买，折后4.99元。一翻操作，几样打折蔬菜花费18元。第二天，我心血来潮走进隔壁的农贸市场，可以按个买的番茄，新鲜一把最贵不过2.5的芹菜，我意识到当我离开了农贸市场，进入了被超市统治的世界，在光线靓丽的背后，我失去的也是对价格最基本的认知。

还有那些属于一方风土，承载一个地方最鲜明性格的小众食材。在各地大卖场，它们虽然存在，却因必须遵守采购的准则，来自大型供货商，而品种稀少，价格高于青天。菜场的低门槛，允许一切品类和品质存在。我们永远不知道在菜市场会出现什么，也不知道在你来我往的呼喊声中，究竟埋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

农贸市场，一座城市生活风貌集大成之选择。或许定居在一座城市时，我们会更加偏爱超市的稳定和明亮，但当前往任何一处陌生地域旅游，超市却会是第一个被摒弃的对象。走进传统农贸市场才是我们心之所向，因为这时，我们会短暂的关闭“i人”的开关，全面开启好奇和社牛模式，在与本地商贩沟通的过程中，我们才能真正看明白这座城市，它的风味和它的性格。

袁枚曾在《随园食单》中说，一桌好菜买办之功居四成，如何在菜市场的鸡飞狗跳之中，寻觅一种闪闪发光的食材，是每位厨房英雄的绝技。这技能，我们的姥姥有，妈妈也有，我们或许暂时还没有，但是不是，也考虑一下拥有？

虽然农贸市场真的很挤又嘈杂，脏兮兮的全是土，乱糟糟没秩序，离理想生活还有距离，但与它也是时代背后闪闪发亮的初心，在我们游荡人间、跌跌撞撞之后，轻声呼唤着我们归去。

毛病多多的菜市场，理应在这个时代有自己的生存空间，至少应该保持闪亮亮的个性，而不是越来越被同化。毕竟，要有点缺陷，世界才会显得更可爱一点。

END

本期作者｜ 水水

编辑｜梅姗姗 斯小乐 视觉/创意｜BOEN

摄影｜ 《风味人间》_ little red book@Fu-sunny、笑型怪人、小蜜蜂、阿达、一口金菠萝、Sss11_So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