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世三十多年的武侠名家,其实是个写吃高手

离世三十多年的武侠名家,其实是个写吃高手

还记得今天他诞辰的人们,可能会为自己的好记性所带来的冷场,尴尬一下——

这年头,谁还读古龙啊?

有人今天重读,觉得一句一段的文字太矫情,大侠们又太装,当年的豪情侠气,今天都脚趾抠地。

“天涯远不远?”

“不远!”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什么天涯?爱远不远。

有人觉得他太老套,那些风格已被后学晚辈模仿成了陈词滥调——散文诗与蒙太奇,诡奇的推理氛围,孤独者的遭际,如今谁都会写,谁都可以写得比他多。

但写吃的人,大概还是要读一读古龙。

尤其像饱弟这种,已出现“文字味觉麻痹症”早期症状的人,更该被一巴掌扇回高中时代,向古龙重新学起。

© 《多情剑客无情剑》

用最简练的中文写出色香味,是古龙的专长。一点一滴的渲染,可能一笔下去,整本小说就有了自己的味道、色彩和气质,而且各不相同。

即使古龙一生从未以写吃闻名,饱弟都羡慕透了这份技能。

好比说《楚留香传奇》,从楚香帅的第一餐,就定下了调子:

盘子有两只烤得黄黄的乳鸽,配着两片柠檬,几片多汁的牛肉,半只白鸡,一条蒸鱼,还有一大碗浓浓的番茄汤,两盅腊味饭,一满杯紫红的葡萄酒,杯子外凝结着水珠,像是已冰过许久。

乍一看,这什么?粤菜加豉油西餐版《报菜名》而已嘛。

但想想其他武侠小说里的牛肉面饼、元红高粱,或是黄蓉的“好逑汤”“二十四桥明月夜”,又不一样了。

楚留香的饮食,跟从前武侠世界的草莽气、书卷气,是有距离的。一如这个人物的神秘,绝少有人能看出他的武功家数,也不知他经历过什么。

© 《楚留香》

过去小说里,塞北西域来客,才喝葡萄酒。可楚留香从哪来的都没人知道,甚至居无定所。

这种神秘和距离,也是他的性格:面临最残忍的劲敌、最诡秘的绝境,也总能处变不惊、好整以暇——一以贯之的人物魅力,成了《楚留香传奇》的灵魂所在。

▲可惜到了无比省料的TVB,这顿饭就剩一壶酒了

© 《楚留香》

再比如《白玉老虎》的主人公赵无忌,吃过一顿令人印象深刻的川菜。

除了一道非常名贵的豆瓣烧黄河鲤鱼外,他还点了一样麻辣四件、一样鱼唇烘蛋、一样回锅酱爆肉、一碗豌豆肚条汤。

……

他吃喝得满意极了,却被辣得满头大汗,他还给了七钱银子小帐。

画面泼满了火辣辣的红色,一如全书:

名门少侠赵无忌大婚之日,父亲头颅被人割去,华堂泼上一层血色,其后一路复仇拼命,以血还血,最后却发现,所谓父仇不过是一个死局——层层血红染到最深处,终于显出了黑色来。

© 《白玉老虎》

古龙笔下用什么当武器的都有,可以味道为画笔,拿这笔作武器,却是古龙的独门功夫。

这门功夫,未必人人能学来,可也值得一学——起码,各人都能从中学到所需要的。

可以说,他具备了一个写吃的人该有的许多素养。

他的独门,在于视角便与人不同。

当时港台武侠小说家笔下,写淮扬菜、粤菜、本帮菜的多。

这不出奇,解放前一场“南渡”,赴港台的文人本就有不少是这些菜系的受众,二十年关山难越,只好在奇侠幻境里,寄托一点莼鲈之思。

然而古龙笔下存在感最强的菜系,竟然是川菜。

除了上文《白玉老虎》里的赵无忌,《绝代双骄》里,小鱼儿也对川菜情有独钟:

“先来四个凉菜,棒棒鸡、凉拌四件、麻辣蹄筋、蒜泥白肉,再来个肥肥的樟茶鸭子、红烧牛尾、豆瓣鱼……”

© 《绝代双骄》

少时有人送来饭菜,居然是樟茶鸭、豆瓣鱼、棒棒鸡…… 每一样都是道地的川味,还有一大壶上好的陈年花雕。小鱼儿一笑,尽管饱餐了一顿,却留下一碟红烧牛尾、 半只樟茶鸭子不动,像是自言自语,喃喃道:“这两样菜不辣的,你吃不吃都随便你。”

古龙祖籍南昌,却生在香港,十二岁赴台后,大概也不会有机会去四川。看起来,这些川菜只该从梦里来。

但实际上,这些都是古龙从日常生活中,俯拾而来的。

国民党败退台湾后,带来一大批四川军民,川菜便在台湾时兴起来。哪怕台湾物产实在满足不了川菜的用料,也只好硬来,聊胜于无嘛。

第一家声势浩大的川菜馆,大概就是1948年开在台北的“凯歌归”——

它之前的重庆总店,就赫赫有名(也是我们之前提过的,那家发明“轰炸东京”的馆子),老板是黄埔出身的李岳阳,跟贺龙元帅是结义兄弟。在那之前,凯歌归的名菜就有樟茶鸭子,到今天,台北有的餐厅仍能制售此菜。

▲樟茶鸭子

© 图虫创意

当时有的馆子也卖四川回锅肉,却没有郫县豆瓣,只好用本地豆瓣酱替代,据说风味有变,《白玉老虎》里半通不通的“回锅酱爆肉”,也许由此而来。

▲四川雅安也有“酱爆回锅肉”

1964年,桃园的石门水库落成,水产不少,又兴了一阵川味豆瓣鲤鱼,水库边上开了不少饭馆,到今天还有。

▲李安电影《饮食男女》上映的90年代,豆瓣鱼大概已在台湾家喻户晓了

也就是说,小鱼儿、赵无忌们爱吃的几道川菜,大概还是台湾省出品。

古龙好吃,但不是吃吃就算,他善于从生活中取材,去充实一个幻想世界的日常。

同样,日常生活经过他的笔,也可以充满传奇,比如一碗牛肉面。

萧十一郎请风四娘吃过,陆小凤吃过,田思思跟秦歌也吃过。出场不多,倒次次让人印象深刻。

那时台湾很多武侠小说家都写牛肉面,但古龙是真爱——

1985年,古龙在台北《民生报》上连载过台北小吃专栏,今天结集的大概有十几篇,结果一连五篇都是牛肉面。

© SOOGIF

牛肉面是台湾随处可见的小吃,由外省人带来,也不过几十年历史,但古龙对它的热情并不一般。

他会用“烫、辣、麻”的“川味正宗”评价它们,还把每一个卖面人,写得像隐身市井的风尘豪客:

唐矮子不是不起眼的武大郎,反而是个举石锁的壮汉,卖的面其辣无比;

桃源街老王记的老板娘,每天浓妆艳抹,一打电话便聊起在美国新买的房子,惊得众食客五体投地;

“一品味”三天两头关门休假,可老板娘戴上花镜为顾客挑牛肉时,专注得像一位商人挑选钻石……

下笔要有神,先要有心。

古龙写小吃专栏前,正赶上唐鲁孙、梁实秋的饮食散文人人争睹,他在读过几篇,经历了几个馋虫大动的深夜后,心向往之,欣然提笔。

开始连载的1985年,正是唐鲁孙谢世时,可要说他有赓续前人伟业的雄心,也未必。

他肯定不像唐、梁二公一样,攒够了一生吃遍金羹玉馔的思古幽情,不过他从未把自己笔下的小吃看小了。

他吃过多少碗牛肉面,也吃过失败版的上海大排面、咖喱牛肉油豆腐细粉、心肺汤与湖南米粉、生煎馒头蟹壳黄——这就是一个人,在台北街头混迹了三十年的真实生活。

▲到台湾一样受欢迎的蟹壳黄

© 《风味人间》

坦诚不修饰的后果,是他无意间记载了一个时代的味觉记忆,和一群有趣的人。

可他吃过的,对笔下的江湖来说还是不够,那就靠读书,靠想象。

写饮食的人,什么都该读,永远不嫌多。

还好,古龙读书像喝酒一样惊人,从来不挑,简直是鲸吞。能看出,他的许多饮食知识是读书读来的。

就像他写故事一样,从不惮于“拿来主义”,什么007、《教父》、眠狂四郎、大仲马、毛姆、斯坦贝克、海明威、王度庐……一招一式,有时能看出武功出处,偏又攻守严密,水泼不进。

比如,他笔下屡屡出现的“奎元馆”,总在卖虾爆鳝面和熏鱼肴肉——他自然没有去过真的杭州奎元馆,但一样能写得八九不离十。

▲杭州著名的虾爆鳝面

© 图虫创意

《猎鹰·赌局》里的“燕窝八仙鸭子一品,冬笋大炒鸡炖面筋一品,鲜虾腰子烩溜海参一品,野意酸菜鹿筋炖野鸡一品”,一看就是清宫膳底档里化来的。

他从没像《鹿鼎记》一样专写过清宫故事,这种知识,大概也不是专门查的资料,更像是读着玩儿——读无数看起来没用的知识,最后发现字字有用。

可要只有这些,古龙写吃,还是经不起反复读的。

他笔下真正的丰饶热烈,来自一种“用心活过”的生气。

他写过傅红雪颓丧如一滩烂泥时,被一口鸡汤救活,也写过陆小凤逃亡之际还不忘来碗牛肉面。

他写过剑客小高吃一碗白菜面,就像坐在太华殿里吃琼林宴,也写过唐缺唐玉填不满幽深欲壑的暴食。

世上好像没有一种饭他没吃过,没有一种人吃饭他没看过。四十八年的生涯,似乎经历了无数种活法。

这是一种对生命、对人近乎贪恋的热爱,就像他爱读的杰克·伦敦笔下,那个嚼鹿骨、喝狼血也要活下去的淘金者。

他见证过食物的力量从何而来,因为所有写吃的故事,都是在写人。

世上也许有许多不想活的人,有人跳楼,有人上吊,有人割脖子,也有人吞耗子药……但却绝没有人会在菜场里自杀的,是不是?

© 《三少爷的剑》

食物的力量,其实是人的力量。对人的力量报以热忱的信心,才明白一口热饭、一口热汤的千钧之力,才能写出这样的句子。

这一身别人轻易学不来的功夫,到此才是精髓。

无下箸处的人,和无下笔处的人,也许都可以再读一读古龙。

哪怕你觉得他的文字“过时”,可字里行间的滚烫喷香是不变的,那股从他笔尖喷涌出的热情与胆气,也是不变的——

当一个人的文字,永远贯注着这样的力量时,时间便决不能击败它。

作文如此,做人,大概也是一样。

本文图片部分来自网络

参考资料:

[1]古龙.笑红尘[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2.6.

[2]马拉.“凯歌归”的山城往事[J].红岩春秋,2015(07):40-42.

[3]吴汉仁,白中琪.双城故事(二)——从上海到台北的一次文化平移(1949~2013)[J].档案春秋,2013(05):60-64.

作者 - VJ

编辑 - VJ

摄影 - 刀刀

设计 - 饱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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