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翼之鸟,傍地而走

有翼之鸟,傍地而走

或许在每个中国人的生命记忆里,都能找到一只鸡的存在。

大概是从惧怕父亲的鸡毛掸子开始,我就知道了鸡的厉害。短缺的童年时代吃鸡不是件容易的事,非得过年过节或是等到姥姥养的鸡得了鸡瘟。那时候的人可不惧怕什么禽流感!为了能早点吃到鸡肉,我在抽屉里胡乱翻出各种药品偷偷喂给鸡吃。鸡果然口吐白沫了,于是当晚我们这帮小孩如愿以偿吃上了鸡肉,却引来了大人们深深的不安。

不久后,父亲和邻居们一样,在单位宿舍的走道里开始搭建鸡舍,邻里之间都能吃上自家的鸡蛋和鸡肉了。同一个年代,农村里的村妇们开始把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鸡蛋拿到市集上卖,电影《倒蛋部队》为她们正了名,中国的市场经济来了。

绿皮火车上的烧鸡,是每个颠沛的青年成长史中邂逅的幸福馈赠。二十多年前我从老家来广州读大学,最高纪录曾在走走停停的绿皮车上过了六十多个小时。两条腿都浮肿的时候,我读到了英国诗人王尔德的一句话:人生和鸡蛋一样,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一场冒险。

我融入广州的生活史,就是一部被鸡肉味道驯化的人生历史。

我之前对吃鸡并没有太多的关注,因为我的故乡并不擅长烹饪鸡肉。童年的回忆,除了街头小贩的烧鸡,就是家里那一锅冒着热气泛着蜡黄色光芒的鸡汤。

但我停留下来的城市——广州,却不一样。这是一个以吃闻名的城市。因为我的工作刚好是和研究吃有关,我惊奇地发现生猛海鲜和离奇野味不过是浮云,广州人真正爱吃并且擅长的是鸡,而且只钟情于白切鸡。就像北京人认为涮羊肉是天经地义一样,广州人认为所有优秀不凡的鸡,都应该成为一只白切鸡。

白切鸡成为这个中国南方城市的审美共识。每一个老广州都是高深莫测的品鸡达人,从鸡种到鸡龄,从火候到高汤,外地人眼中千篇一律乏善可陈的一只清水光皮鸡,广州人却能精准的区别出流派和水准。

从最初的味如嚼蜡,到后来的甘之如饴,我习惯了白切鸡的口味,然后迷恋痴狂起来,偏执地认为上好的鸡若不是白切来做,那便是暴殄天物、唐突佳人。有一天我突然发觉自己在睡梦中脱口而出的竟然是夹生的粤语,在差旅途中互相寒暄的时候,我竟忘记了故乡,自报家门:来自广州。这就是所谓的“安心即是安身处”吗?

我喜欢《风味人间》那种不同于其它美食娱乐节目的人文气息,就是解说词我也觉得能够见性成佛。这一集《鸡肉风情说》里有太多的金句,我喜欢开头第一句,“有翼之鸟,傍地而走。”这大概是所有理想主义者的现实困境吧。

陈晓卿老师认为这一集《风味人间》会有很大的收视压力,“因为人们对鸡太熟悉了”。是的,我们常常对习以为常的东西熟视无睹,我们热衷于去追逐那些未曾企及的体验。

讲述鸡的故事,和讲述人的故事一样困难。人类分散于大地之上,各处的人们各有自己不同的信仰与习俗,而和人类一直伴生共存的鸡,光是在烹饪上就有无法尽录的丰富多样性。哪里的鸡不是当地的乡愁与情怀呢?《鸡肉风情说》没有涉及广州的白切鸡,并非挂一漏万,陈晓卿老师对白切鸡再熟悉不过了,之前的许多作品中早已不吝溢美之辞,而这一次的思考显然不是重逢,而是另一种对人的关注。人间承载着风味,风味雕刻着人间,鸡这种熟悉常见的食材对我们的存在,产生了怎样的一个反作用力呢?

或许让我们对鸡重新产生理解,是因为那一本《鸡怎样征服世界的书》为我们展示了另外一种认知角度。鸡不再是一个食品学科或简单生物学科上的物种属性,它蕴含着经济学、人类学乃至政治学等种种学科的发展变迁。

想想看,我们还真不了解鸡。这个地球上只有梵蒂冈和南极洲没有养鸡。除了素食主义者,这个星球上也没有哪个文明会拒绝吃鸡。此时此刻,鸡的数量是我们人类的三倍,我们每年将会把六百亿只鸡送上餐桌。

我小时候就深深疑惑,为什么鸡能生那么多蛋?按常理,鸟儿的蛋不是都要孵化成自己的孩子吗?母鸡明知这些蛋不会成为自己的孩子,还那么高频率的下蛋干嘛呢?后来我感觉到了一丝恐怖,蛋就是生给我们人类的,鸡在默默地和我们做着一场交易。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们使用的疫苗都是在鸡蛋里面培育的。拥有外壳保护的鸡蛋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体,蛋清是培养疫苗的良好载体。我那一代之后的中国孩子都开始使用日本无偿提供的疫苗,和日本孩子享受着同样的待遇,这里面有些赎罪的意思,后来有一天,人们上街头开始砸毁日系汽车,日本人悄悄不再提供疫苗了。然后,在那些毒疫苗的新闻报道中,我总是在想是不是鸡蛋出了问题。

关于鸡的科学冷知识越来越匪夷所思。比如说鸡头就是一个天然的防抖照相机,鸡们居然可以在身体任意扭动时做到鸡头在空间位置上恒定不动。再比如说,母鸡的数学思维逻辑推理能力甚至比幼儿要厉害,如此等等。

一个物种的进化,是为了适应另一个物种的需求,这是无奈还是智慧?总之,鸡得到了人类的庇护,用一种怀柔的方式开始影响着支配它们命运的人们。

由于记者的工作经历,我曾经以多个角度写过吃鸡的感受,曾经文绉绉地说:鸡有五德,尊为德禽;也曾经戏谑地说:"今晚去找鸡"。

我领教过大师的手笔。有一个粤菜大师每次做白切鸡时,都是两只鸡进厨房,然后只端一只鸡出来,别人问他“还有一只鸡呢?”大师答道:你觉得鸡好吃,那是因为这里已经是两只鸡了。

我也见识过鸡的疯狂。在《中国餐饮报告2019》中,全国营业门店数前3名、订单量前2名都是“做鸡”的企业,鸡是快捷的财富神话。

鸡是一个没有办法去说完的故事,每个人都会有沧海遗珠之恨,甚至于每一个人自己那些很感动很悲伤的故事,不经意发现都可能会跟鸡有关。

卤烧鸡的故事我们老家也有。

和所有民间传说一样俗套,在深山的村落里,有一个传奇的百年老店,卖着配方秘不外传的卤鸡,甚至于家中失火时主人家竟是舍命抢救一张卤鸡的配方单子。由于各种可遇不可求的限制,离开故乡之前我从未吃过这只传说中的卤鸡,虽然怀疑配方记在心里就可以了,何苦非要写在纸上用命去保卫?离乡背井与人闲聊抬起杠来,我总是自豪地说家乡有一只可了不得的卤鸡,仿佛神秘主义为我带来了某种赋能。直到有一天看到《中国美食地理》杂志竟然有记者去采访报道了故乡的卤鸡,于是才觉得光阴紧迫,赶紧回到故乡托各种关系,找到小山村吃到了传说中的卤鸡,但是,非常不好吃,或者说完全不对我的口味,味道太咸,肉质太老。是光阴变迁,还是一向如此?我不得而知。也许,传说存在的意义,本来就是为了满足我们的想象,仅此而已。

精细鸡馔的故事则令人动容。我曾和陈晓卿老师一起去澳门京花轩品尝刘国柱大师的佳肴。刘大师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就坐镇北京饭店,是谭家菜真正意义上的传人。那天打动陈老师的并非鲍参翅肚之类的奢华,而是一碗据说沿袭宫廷手法的鸡汤。和现代厨师利用冰箱进行冷凝过滤不同,刘大师的清鸡汤是在鸡汤煮沸之后快速注入搅碎的鸡肉泥,使得汤清如水而味道醇酽,这是天然没有雕饰过的味道,陈老师说“好吃得快哭了”。京城谭家菜早已是一地鸡毛,若非一碗鸡汤得见端倪,谁曾想正朔隐于濠江?

就连我那悲伤的故乡,也曾经想靠一堆烤鸡爪来获得拯救。那一度让家乡人民引以为荣的工业明珠,终于有一天被贴上了“失败城市”的标签,财政无法再维系城市的运转。为了应对萧条,当地政府号召市民群策群力,寻找破解良方。在一个中学教师的建议下,昔日的工业重镇走上了烧烤振兴的道路。没有什么得天独厚的食材资源,烧烤的主题被选定为烤鸡爪。当我再回到故乡,看着那些素昧平生的烤鸡爪摊档时,有一种黑色幽默的感觉,除了心酸,只剩下无力感。但是留守的人们比我想象的要坚强,他们已经能够坦然接受城市被撤销的命运了。

“为使人生幸福,必须热爱日常琐事”,芥川龙之介的这句话在节目中一闪而过,我却以为这是点睛之笔。追逐宏大叙事,可能是我们对生活冷漠的根源。没有了人间烟火的庇护,人们不过是在暗夜中飞行的孤鸟。

不知不觉中,生活中的味觉体验都开始和鸡密不可分了。

在朋友的新疆餐厅里,我总能吃到他引以为豪的大盘鸡;在朋友的客家餐厅里,把一只咸鸡做好,是他们一种韧性生长的客家精神;在朋友的川菜馆里,既有口水鸡的江湖儿女,也有鸡豆花的小家碧玉。

几乎每一个餐厅里我们都能吃到形形色色的鸡。除了布雷斯鸡,《鸡肉风情说》里每道鸡馔我们都能在生活的城市中找到现实原型。去年我到一家刚刚开业的日式烧鸟店里还被招呼了两串烤“鸡灯笼”,就是风情说里文雅晦涩的烤提灯。在广州这座热爱吃鸡的城市里,突然间感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在中国厨师的身上我看得见片中日本烧鸟师傅秉持的那种“一生悬命”的信念。

如此高频率地吃到鸡肉,难道不是在证明鸡真的是我们这个世界上最成功的物种吗?已经习惯傍地而走的飞鸟,终于迷恋上了生活的琐碎日常。

我回味我的幸福,在那些片段里,有我老婆怀孕待产时,我在大街上排队去买她最爱吃的白切鸡;有我无意中在磁器口吃了一顿三十块钱任吃的泡菜鸡杂火锅;有一口气买了几种不同的白切鸡让儿子逐个试吃,然后期许着他的回答。

我排队买白切鸡的餐厅有一天突然也倒闭了;开始成长起来的孩子学会了沉默,不再愿意与我多说话;而我多了一个爱好,在城市里不断去寻找那些陌生的烧腊档,充满期待地打包一只鸡回家。

当我们的心里充满疲惫的时候,我们渴望得到的慰藉,谓之曰:心灵鸡汤。

美国总统胡佛曾经给全体美国人承诺:柯立芝繁荣会继续,每个美国家庭每天的锅里都会有一只鸡。从那以后,美国人的生活就没有再消停过,他们一直都在追逐平静的幸福。到了八十年代,一个唾弃成功的嬉皮士在哈佛大学拿到了他的中国历史学位后,突然间想写点励志的丛书,然后《心灵鸡汤》丛书开始风靡人间。

一百年前,梁济在自杀前曾问儿子梁漱溟:这个世界会好吗?千禧年的时候,刚刚走进社会的我,憧憬着未来的世界将会让人心动不已。站在这个庚子年的当下,看着前方,我内心却只有忧伤。这个夜里,一位在日本烧鸟店里喝酒的老哥给我发来了一句日本的心灵鸡汤:除了死亡,其他都是擦伤。

鸡的祖先是恐龙,恐龙消失了,鸡还生生不息。有一天,或许我们也消失了,剩下谁在生生不息?

比起变得有力,学会适应才是面对物竞天择的正确方法。

我同情那些在流水线上毫无生命美感的鸡,其实它们也同样在凝视着我们身处的世界。

人们以为自己改造和主导了鸡的存在,而鸡却在默默改写我们的历史。

我们在驯化它们,它们在塑造我们。

我们对掌握了它们的生杀予夺而沾沾自喜,却因无法把握自己的命途多舛而恐慌不已。

我们拥有了温暖的鸡汤和善良的鸡蛋,却无法阻止我们的相互戕害。

苏芮在《一样的月光》中唱道: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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