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螃蟹

国学大师辜鸿铭曾说过：英国博大而不精深，德国精深而不博大，只有我们中国，既精深又博大。

辜鸿铭对国学的狂热令人钦佩，但现实当中所谓“中国博大精深”仿佛只是停留在他的理论里，甚至于我怀疑他自诩的个人博大精深，也和他负笈英伦有着莫大的关系。

看《风味人间2》第二集《螃蟹横行记》时，我突然感受到了一种真正博大的视角。螃蟹是常见的饮食主题和影视主题，历代以“蟹痴”自居的文人雅士不少，写蟹拍蟹的作品更不计其数，可似乎离“博大精深”四字仍然相去甚远。

许多史学家认为中国人对世界的认知是感性有余而理性不足，这当然和中国人生活的地理环境有关。黄河流域的先民因为游牧民族的“四夷居中国”才被迫南迁，开发了长江中下游乃至东南沿海岭南地区，但得天独厚的青藏高原和大漠戈壁保护了中国人相对太平的岁月静好。我们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兴趣，往往就是周遭的物产与人情。

西方人基于地理大发现带来的物质丰富，不仅仅表现在对菜单的填充。达尔文能够产生进化论、凯恩斯能够推动经济学都是以博物作为基础。如今中国顺利搭上了全球化的快班车，在物质层面上终于具备了博物的基础，而我们心灵视角提升，却不能毕其功于一役。

我的家乡并没有什么吃螃蟹的习俗，风味人间里佤族人吃舂蟹的习俗仅仅存在于少数民族地区。我童年接受的教育是，由于食用生螃蟹的缘故，许多少数民族地区肺吸虫病流行，直到北京派来的专家才抑制住了病情。对当地老百姓的宣传教育就是：注意食品安全，不要生吃螃蟹。

来到了广东，我仿佛接触到了一个吃螃蟹的天堂。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有一年菜市场里的花蟹比猪肉还便宜，惹得我下了班之后，就邀约朋友买上十多斤螃蟹蒸熟了下啤酒看翻版碟。

然而这美好的幸福感很快就被一种阶级论击碎了。我采访一些粤菜大厨时，他们不屑地指出我曾经迷恋的姜葱炒花蟹不过是给农民工吃的廉价货色，他们不愿表演这种贫贱的菜肴。

那么高档的螃蟹是什么呢？在二十年前，广东人还不了解江南的大闸蟹，尽管很长一段时间最优质的大闸蟹都是运到香港去换取外汇。潮州菜刚刚在广州崛起，潮式冻红蟹在酒店里面卖得风生水起。当时一只三斤多重的冻大红蟹在酒店里要卖到一百多元，而那时广州的房价不过三千多元一平方米而已。

在那个时候，黄油蟹还不为人所知。当时这种全身流着黄油的螃蟹被当做病蟹处理，回国建设家乡的香港商人发现了其中的曼妙，热捧之下亚细亚的孤儿变成了南海的明珠。黄油蟹的价格几乎成为了一种餐桌上的指数期货。

舶来的帝王蟹以九五之尊的气势放在海鲜酒家入门的大水池里。这是一个凶险的去处，普通人一两个月的工资未必够一顿饭钱，但是厨师骄傲地告诉我：鬼佬的螃蟹跟鬼佬一样，傻大粗，没味道，比不得咱们。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年复一年根据四时的更替吃六月黄、吃大闸蟹、吃黄油蟹 ......也在朋友的餐厅里不停地吃香辣蟹和潮式生腌蟹。忍不住想一个问题：我们吃螃蟹的动机是什么？我们在螃蟹上面又学到了什么？

许多爱吃蟹的朋友都很喜欢《风味人间》里“螃蟹”这一集。这依然是陈氏影像风格的延续，在绚丽的画面之下依然有着陈老师扎实的叙事功底展现。由于篇幅的关系，40分钟的片子不可能穷尽天下美味，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出，这部片子所展现的那种时空对话。

每年扬州的酒楼生产蟹粉时会有大量的熟手女工在10秒钟之内拆好一只大闸蟹，和马里兰的螃蟹产业链别无二致。

韩国人的腌蟹让所有人都想起了潮汕的生腌膏蟹。作为潮菜的狂热粉丝，陈老师和他的团队已经打造了一部风味原产地的潮汕片。在陈老师个人的微信博客里，他详尽讲述了他寻蟹之旅的许多人生际遇，其中不吝笔墨的描写了对潮汕腌蟹的热爱，让我们这些同样嗜好潮州腌蟹的蟹痴们突然间也对韩国的腌螃蟹垂涎三尺。

挪威巴伦支海的螃蟹刺身，让我想起两年前和陈晓卿老师专门飞到日本北海道品尝日本料理大师岛宫勤先生亲手制作的红毛蟹刺身。那种对世间美味的孜孜以求感觉是对沧海遗珠的无尽期待，然而当我们能够目穷四极时发现人类在大地之上的不同角落里，都在书写着同样的精彩。

我们的认知边界在不停推进。在黄油蟹已经成为显学的当下，有幸得以通过《风味人间》的高科技摄像窥探出黄油蟹体内那些不曾解读的秘密，温润如和田玉，宛如欧洲人餐桌上打开的黄油罐头，它的香气和滋味来自大自然不经意的馈赠。

当红的以色列人类学家尤瓦尔赫拉利提出一个著名的论断，未来的世界由我们的共同想象组成。看完《风味人间》，我最大的感触是通过螃蟹这一食材，我们发现彼此在世界并不孤独，我们对过去和未来都有不约而同的共同想象。所有的妄自菲薄和妄自尊大，不过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这个星球的一份子，而是心中充满了“我即天下”的执念。

螃蟹横行，但我们心中的执念不可横行。

我们所有的与众不同，都不过是共同想象的一部分而已。